自在、如實,也無風雨也無晴
— 專訪《台北筆記》演員王琄

採訪攝影:劉天涯
在安靜的咖啡廳裡,坐在我對面的她,身著藍白條紋的優雅裙裝,柔和的線條,將她的臉龐勾勒得更加動人。面對提問,她時而優雅地蹙眉深思,時而又爽朗地放聲大笑,如此自在、平易近人的她,就是三度榮獲金鐘獎、躍身劇場、電影、電視劇30年的實力派演員王琄。
此次在盜火劇團與平田織佐導演合作的《台北筆記》中,王琄擔任的是劇中靈魂人物 — 大姐張惠美的角色。惠美長期住在嘉義鄉下,肩負著照顧雙親的責任,這次專程上來台北,與其他家庭成員約在美術館會面。整齣戲全長一百二十分鐘,她幾乎全部時間都在台上,坐著、聽著、看著、靜靜地說。提起大姐惠美來,王琄目光灼灼,話語卻如此溫柔而疼惜,對角色的愛,溢於眼底,濃得化不開。
「陪伴他人,是惠美的信仰。讓她安身立命的,卻是藝術。」
從鄉下進城的惠美,坐在安靜優雅的美術館裡,似乎是有些衝突的,她大概也有所感覺,因此常有侷促不安,卻像「劉姥姥進大觀園」那般,對所有事物都充滿了好奇,除了把握機會,不停地拉著家人拍照外,還對著美術館員問了「維梅爾是不是真的有十一個小孩?」這樣看似很傻的問題,被妹妹取笑。然而在王琄心裡,大姐卻是個「有老莊思想」的人: 「她是一個家的核心,是家族成員的粘著劑,如果沒有大姐,忙碌的張家人們,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聚一聚啊。」
大姐獨自留在鄉下老家照顧父母,默默地承擔了一個家庭最大的重量,卻毫無怨言,對待命運、或說是老天給予她的職責,欣然接受,不表好惡。惠美的觀察力和感受力是極其敏銳的,然而她卻不會去揣度他人的思想,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將所有的事情都收入眼底,她不僅用眼睛看,還用心去看,看到了,卻不做任何評斷。就如同她默默地看著二嫂和二弟之間爆發的婚姻危機,卻不去戳破。大家能和和氣氣地相處,這樣最好。
「有人覺得這可能是偽和諧,是虛假的,然而我覺得這並不是。真實生活中,或許一年大家才能見一次,關係破裂了,或許花一輩子都復原不了,下一次的家族聚會,或許要等十年後,甚至可能是在葬禮上。」王琄這樣說。這或許就是大姐的生活之道吧,她能做的不是揭穿別人的瘡疤,而是盡自己所能去陪伴。她陪伴二嫂,寵溺弟弟和妹妹,傾聽大哥和大嫂。陪伴他人,大概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信仰吧。
如果說陪伴他人是惠美的信仰,然而能夠陪伴惠美的,讓她得以在這世上安身立命的東西又是什麼呢?王琄話鋒一轉,為我分享了她生命中一個難忘的排練時刻:
「我曾經出演綠光劇團《當你轉身之後》,我飾演的是一位大學女教授。記得那時,已是進劇場總彩排了,有一場戲是這女教授自知死亡將近,止不住地流淚,而唯一的求救就是唸詩:蘇東坡的《定風波》。那時,我一邊唸著,一邊感受到某種深深的寂寥感。在生命中,獨自走過黑暗的死亡幽谷之前,她唯一能夠依靠的東西,是文學,是詩,這就是她的信仰。那一瞬間,我突然流淚到不能自已。對於大姐來說,也是一樣,能陪她終老的,只有藝術。」

劇照攝影:葛昌惠
有藝術陪伴的人,是幸福的。大姐來到美術館,與維梅爾的畫、與藝術為伴,她的學養或許不高,對於藝術試圖理解和提問的、對於畫有著深刻感受的人,卻只有她。王琄認為,大姐這個角色可以鼓勵很多人:「如果沒有深厚的知識學養,難道我就看不懂藝術嗎?有時候我們太過依賴知識和頭腦了。知識的力量當然很重要,但知識也是被選擇過的,是有立場的,很難非常開闊。如何在直覺和知識之間找到平衡,是非常重要的。要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不用因為害怕而拒絕。大姐的視野和目光,大概能夠代表很大一部分人吧。」
大姐安靜地讓自己和藝術品之間進行交流,發自內心地珍惜著、待在美術館的每一個時刻,並不像其他人一樣,來美術館只是走馬觀花、到此一遊。在這一點上,王琄和大姐也有著深刻的共鳴:「我自己進美術館的經驗也是,看畫會慢慢看,會看很久,喜歡先有自己直覺性的理解,再回去對照說明,學習相信自己的感覺。」
大姐不追求物質,不追求別人的價值。在美術館,她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位置。
「Being there, do nothing.」
回味起與平田織佐導演在排練場密切工作兩個月的日子,王琄仍舊興致勃勃。她開玩笑說,導演很少給她筆記,但似乎也很少讚美她。「好不容易等到有一天他說了一句:『非常好。』,我就馬上衝上去,打開我的包包,我要把稱讚收下來,放在櫃子里收好,需要的時候再拿出來回味。」
然而對我而言,只看劇本,似乎有些難以想象人物。記得第一天在排練場,第一場就是王琄和謝盈萱的對手戲。二人開口的一瞬間,我看到了真正的大姐和二嫂,所有對於角色的疑惑,都在一瞬間消失了。要在劇場中營造出這樣平實的「自然感」和「生活感」,看似簡單,真正執行起來,想必萬分困難。王琄又是怎樣辦到的呢?
「近年來,我在表演上非常想嘗試的一件事就是:Being there,do nothing. 我不做任何事,卻就在那裡。」
這聽起來頗為「存在主義」的表演方法,是真的有可能嗎?這也是王琄在不斷實驗的。在排練過程的每個當下,她讓自己坐在那裡,真的聽見每一句話,真的覺察到每一個人。但平田導演的工作方法,卻是極其嚴謹甚至於嚴厲的,他對於每個人的上場和下場時間,對於每一句對話甚至每一個字之間的停頓時間,要求都十分精準,甚至精確到以秒計算。在這樣的導演思維之下,又要如何執行自己想要實驗的表演方法呢?
「放鬆,我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放鬆。當我不去刻意追尋導演的思維和標準時,我就在那裡了。我把自己放在對的狀態中,我讓自己真的感覺到自己的弟媳婦,我聽得見她講話,我聽到了心裡去。我為她而快樂、難過。平田導演一直跟我們說,要有空間意識,意思大概也是這樣吧。我們在排練場所做的東西,進到橫濱美術館,再進到水源劇場,因為空間不同,所以不能帶著已經設定好的東西進入劇場,就像不能帶著上個禮拜的狀態,過今天的日子。」
平田導演是用秒數這種「科學計算」的技術性方法,來營造出生活中的自然和真實感,這也來源於他在生活中對人的敏銳觀察力。對於王琄來說,她能做到最好的方法就是:忘記。忘記了昨天做到的事情,忘記了剛剛做到的事情,在台上一切都會變得新鮮,好像是第一次來過一樣。
一提到平田導演,王琄總是滿口感謝和激賞:「他是一個非常在意演員有沒有意識(consciousness)的導演,對於空間、肢體、存在的意識。我們必須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動,為什麼要呼吸,妳看,多麼存在(presence)!越安靜的戲,這種存在就越容易被凸顯。在排練場時,他常常跟很多演員說:不要動!只有安靜下來,除去躁動,才能發現自己的存在。」
王琄堅信,只要自己願意「如實」地在那裡,觀眾就會「如實」地看見自己。她把在《台北筆記》中的自己,形容為是「空氣」,是「自然風」,似乎感覺不到,然而卻時刻存在。她也像是「小提琴」,細細地拉著某個音符,如同某種隱形的張力,只有在開口講話的時候,才拉出一陣旋律。台詞,並不是浮木、稻草,只是她承載情緒的管道,情感的暗流,才是她最主要的支撐點。即使沒有台詞,她還是可以存在於舞台上,安靜地熠熠發光,仔細地觀察著美術館來往的人們。「這劇本總是在恰到好處的地方戛然而止。我想,大概是導演不願讓我們看到事物的全貌吧,就像我們在生活中,永遠不會看到一個人的全貌一樣。這時候我們才發現,原來,我們從來沒有認真地認識過別人啊。」

劇照攝影:葛昌惠
《台北筆記》的黃金陣容,有二十位台灣劇場界精銳演員,能和他們在一同工作,王琄用「榮幸」這個詞來形容。雖然每一位演員的質感都不同,但相同之處是,大家都有一顆「很熱的心」。令我有些意外的是,王琄覺得這兩個月的排練過程,竟然有種「重新回到戲劇課堂做練習的感覺」,因為「大家都回到了最簡單的自己」,一起互相學習、彼此扶持著成長。「就像是回到了學校,老師手把手地把我們帶大,我們只要把一件簡單的事情做好就夠了。難得地二十位演員,都願意拿出自己最真誠和本質的東西來,有了這種傳承,大家可以今後一起往前走,該有多好。」令王琄欣慰的是,她很高興自己「演員的基本倫理」還在,在排練過程中,她不遲到、不早退,即使生病也忍著,不會請假。「演員,要有過人的意志力,要堅強,這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做的事啊。」她笑著感歎道。
王琄希望《台北筆記》的觀眾們,能夠有一種「和他們一同去了美術館」的感覺,對她來說,這並不是一次普通的看戲經驗,而是一趟「面對自己」的旅程。「現在的觀眾,似乎很難安靜地看完一齣戲。大概是因為安靜的戲,會讓人看到自己,就像是在照鏡子,投射出內心所有的不安和焦慮。台灣劇場界在製作『安靜的戲劇』這方面的勇氣,似乎變少了。一齣戲如果質地通透,能夠讓觀眾看到自己,也啟發大家思考該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相信好的藝術,是不會給我們一個唯一答案的。」
動靜兩相宜,忙閒皆有味。
戲下的王琄,謙虛地形容自己是一個「不分裂的人」:「我沒有什麼太偉大的興趣,平淡、如實地生活,這樣就好。」卸下了舞台上的濃墨重彩,生活中的她,本就是個自在的人。她喜歡照顧植物,養魚,陽台上最近開了幾朵蓮花,她興致勃勃地與我們分享養花心得。閒時,也喜歡看書、旅行、看電影,做瑜伽。
近來,王琄與陽光基金會合作,為八仙塵爆的青少年量身設計的工作坊開課了。「基金會的朋友們原本擔心我會碰觸到他們心中的傷口,但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希望他們可以做創造者,而不是受害者,希望他們能運用自己的想象力,重新創造一個新的角色和生命。也許他們的身體有些不便,但還是有聲音,可以朗讀、書寫,也可以畫畫。」對王琄來說,這並不是所謂的「治療」,因為她堅信,每個人都有自愈的能力。
好好過日子,好好過生活,是王琄生命的「信仰」。如果沒有這樣的能力,她很難安然地坐在台上,她常常會坐在咖啡廳裡,看外面的行人來去,就這樣待一整個下午。能夠有現在這樣的生活,她萬分感恩。「能和自己相處,真的很好。」
話題至此,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光影氤氳在她的髮梢,沉默不語的她,便如同一個畫中人。我想,「動靜兩相宜、忙閒皆有味」,大概是給王琄最好的註腳了吧。

採訪攝影:劉天涯
採訪:謝東寧、劉天涯 / 撰稿:劉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