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人、理解人,是演員一輩子的功課
— 專訪《台北筆記》演員朱宏章
明亮的咖啡廳裡,談笑聲此起彼落。朱宏章推門而入,熱情地與我們打招呼。他欠身而坐,沉靜恬然。因人生的閱歷豐厚,而成熟沉穩的他,像封存在酒甕、越陳越香的酒,風度雅量,言語談吐,無一不令人沉醉其中。儘管每個字句都細細斟酌,話語卻時時流露幽默的活力與神氣。笑起來時,炯炯目光之下,無法掩藏住的,是孩童般的天真。
在《台北筆記》中,朱宏章扮演的是美術館員朱長浩,這是一個頗為有趣的角色。年輕時的朱長浩,和同儕一同參與過反戰運動,經歷過街頭的吶喊和熱血的他,進入社會之後,想必飽受了選擇和生存之苦。或許是熱情逐漸消退,又或許是理想和現實之間的那條溝壑,比想象中的更難逾越,他最終選擇了回到自己熟悉的美術領域。即使在美術館偶遇當年一同反戰的友人時,他也只是淡淡地說:「過去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了。」
談起這個角色,朱宏章表示了深深的理解:「平田導演曾經問過我,台灣是否有這樣的人 — 過去曾用盡全力去衝撞,然而隨著年齡漸長,最後卻進入主流社會?這是一定有的。我想這並不是所謂的妥協,只是選擇改變了,人生的跑道改變了,但畢竟曾經做過那些事情,精神不會完全消弭。如果用個比喻來講,也只是大火轉小火而已吧。」

攝影: 葛昌惠
曾經延燒的烈焰,被波瀾不驚的人生覆蓋其上時,成了心中不可觸碰、最柔軟的部分。然而,在面對可能的暗流湧動、不公不義之事時,儘管不會用曾經那樣的力氣去反抗和衝撞,但那似乎是只屬於年輕人的叛逆,仍舊會在一剎間燃起。然而追根究底,或許是對於人性本身的懷疑吧。「人這種東西,究竟是可能被了解的嗎?」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暗箱操作,書劍恩仇……在殘酷的利益分配世界中,人的複雜度如同深潭,難以捉摸,有時甚至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對此,朱長浩深深明白。因此才有揣測,才有誤解,才有平田織佐在戲中所寫的那句感歎:「如果能夠用望遠鏡、從遠遠的地方就能夠看見自己,那還真不錯呢。」
「心理狀態的建設,本來就是演員自己的工作。」
平田織佐是對節奏要求極度精準的導演。一般新戲的排練,是在首次發生和創作中,導演和演員都在共同摸索可能的方向。然而「筆記系列」已經上演多次,對於戲的節奏、演員的狀態,平田導演都甚有把握。但導演在排練場卻從不和演員解釋角色的心理狀態,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對於這一點,經驗豐富的朱宏章絲毫不以為惑:「心理狀態的建設,本來就是成熟演員自己應該準備的工作。」
導演解釋角色時,只是導演自己的見解,演員也必須要自己理解劇本。當然演員可以聽導演解釋,但那也只是導演所理解的世界而已。在這條未知的路上,導演和演員同樣都在尋找方向,然而角色一路走來所經歷的心理過程,這個中滋味,想必只有演員自己才清楚。導演和演員所經歷的路徑有所不同,在排練場,朱宏章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和導演討論角色的內心:「當我真的不確定我要做什麼、或是我有兩三種詮釋角色的可能,卻無法排出優先順序的時候,才是我真正需要導演的時候。」他認為,角色的心理狀態,其實不一定需要在排練場上做分享:「這種事情,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排練時間會無限延長,無法聚焦。平田導演是一位非常有效率的導演。他明白人的專注力是有限的,每分每秒都有效利用。每隔一個半小時左右,就會休息一次,他能夠牢牢把握住演員的專注力。對於這一點,我很欣賞。」
「導演和演員工作的過程,就像種植物。種子健康,就會自然長成。 」
在劇場中,角色是劇作家、導演和演員共同生出的小孩。它的最終長成,會同時擁有三者的基因。「演員的語言,受到劇作家的限制,身體移動,受到導演的控制,但演員同時還需要擁有自己的意志。」在排練場中,平田導演儘管理性、客觀,卻鮮少給出冗長的筆記,如非必要,他並不會打斷演員,而是尊重每個人自己的個性,與其所衍生出的角色樣貌。在朱宏章看來,這像極了「種植物」的過程:
「導演只要給予適度的排練,保持對待演員持續的關注和溝通,演員就會自己長成應有的樣子。就像精心照顧植物一樣,只要保持曬太陽、澆水、施肥,植物就會自然成長。在排練的過程當中,演員身在其中,一定會反復地思索和揣摩角色,因此一定是會前進的,除非遇到太被動的演員,或是完全走錯了方向,這時導演才要大膽地介入。否則,如果本身種子是健康的,它一定會長得很好。」
在《東京筆記》中,館員「朱長浩」的角色名是串本輝夫,原版本的日本演員將他詮釋為一個較為一板一眼、正經八百的角色,然而朱宏章所詮釋的「朱長浩」,卻更加有趣活潑。即使是同樣的角色,不同演員在詮釋時,都會看到演員屬於自己的特殊質地。在進入排練場之前,朱宏章又是如何準備的呢?
「開排之前,我看過《東京筆記》的影片,但並沒有按照原來的路數去走,只是看了導演的調度、感受戲的氣氛。後來再讀劇本時,我是帶著自己的世界觀來解讀這個角色的,並且在心中建立了我對於角色的某種理解。這樣,我就有了自己的牌。到了排練場,我會按照我自己的路數出牌,看這張牌導演會過,還是需要改出另外一張。」
在美術館大廳裡,朱長浩有一段精彩的獨白,從解釋維梅爾時期畫家們的照相機開始,慢慢講到了宇宙和神,這是一段具有哲學性的獨白。在面對這樣困難的台詞時,朱宏章認為,演員要自己將它們分解成可以理解的線索,學會分段,學會找到每一段中的邏輯,也要把語言順成自己可以理解的。文字和語言,本身就有落差,每個人習慣經歷的路徑也不同,因此「潤台詞」,就變成演員非常重要的功課之一。

劇照攝影: 葛昌惠
冷靜觀察、而後強烈。
平田織佐的劇本,有著特殊的「平田風格」,劇中鮮少集中的戲劇衝突,不同的人物同時進行此起彼落的對話,在劇場中如實地呈現生活的某個切片,甚至對於何時停頓,都有著明顯的指示和標註。對於這個劇本,朱宏章坦言道,第二次整排時,才突然覺出這戲極強的後坐力: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你坐在街上看這世界,似乎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發生,只有風吹過,雲飄過,某一戶人家的燈亮了又暗,似乎毫不相關,自然鬆散,但慢慢進入之後,才會突然發現,一切的細節都是緊密相關的。在前面只給觀眾留下某些畫面和印象,到最後才串聯在一起。這種戲很大膽,很不多見,類似的感受,在電影中才會比較明顯。冷靜地觀察,到最後才會覺出這戲的強烈,或許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在傳達導演自己的世界觀吧,他喜歡用如此敏感、細膩的眼睛去觀察世界,因此在劇場裡,他也選擇用同樣的方法來述說。文如其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練習觀察力,是演員一輩子的功課。
提到戲下生活,朱宏章開玩笑地說,自己是個很「宅」的人。看電視是他的娛樂活動之一。「小的時候,常常被爸媽要求去寫功課,看電視的願望常常被壓抑,長大了以後,當然要看到自己開心為止。」現在,朱宏章都會固定回台中看爸媽:「這是一種責任感。年輕的時候並沒什麼感覺,但長大了才慢慢發現,有責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因為工作的原因,朱宏章常常加入不同的劇組,接觸不同的人,持續看戲、看電影、閱讀,對他來說,這都是一種刺激,是對世界永遠保持好奇和敏感的方式之一,練習觀察力,是演員一輩子的功課。「學鋼琴的人,每天都必須持續彈奏,學跳舞的人,每天也必須練習基本功。對於演員來說,不斷觀察人、不斷接觸人,就是演員練功的方式。在舞台上,演員常常要呈現不同的角色,因此演員必須要保持好奇,觀察人在不同的場域和狀況之下,到底會說什麼樣的話,做什麼樣的事。除了保持運動,良好的身體狀態之外,更重要的是:去理解人吧!人這種東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攝影: 葛昌惠
採訪:謝東寧、劉天涯 / 撰稿:劉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