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天涯
2024年10月4日
今年三月,我去芬蘭駐村,因為飛機失接,陰錯陽差在香港滯留了一整天。我去了油麻地的百老匯電影中心,在書店花了兩個小時讀完了董啟章的一篇小說《安卓珍尼》。董啟章很癡迷於第一人稱,他自稱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只是在「模擬」,而他的模擬正是一種「距離的建立」:
「『(小說)其基本形態差不多已經完全確立,其可能性好像已經消耗殆盡,連什麼離經叛道的反小說實驗也已經山窮水盡了。在小說形式方面,幾乎不再可能出現真正的前衛。於是,當我執筆想寫任何一個小說的時候,某個特定的類型或某些特定的典範便會自然而然地投映在我的稿紙上。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去模擬小說這種東西,掌握它既有的規條和反規條,把自己的小說寫得像一個小說,或者把自己不像小說的東西,寫得像一個不像小說的小說。」
這同我近年來的感受非常類似。「懸疑三部曲」落幕後,我一直在想究竟在劇場中,我還有什麼故事想說,以及還可以怎麼說?我曾經不止一次問應權,作為一個觀眾,他最喜歡劇場中的什麼片刻,他總是這樣回復我:「我等待的是某個『真實』的片刻,那個當下,你會全然相信劇場中發生的一切,情緒完全共感,產生某種深深的觸動。」對此我深深同意。我們一直以來所努力的,都是在尋找各種方法來建立劇場中的「真實片刻」。
董啟章的《安卓珍尼》曾獲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首獎,當時的評審一直認為這是一篇女性作家的優秀作品。他在小說中所描寫的雌雄同體的基因突變的斑尾毛蜥幾可以假亂真,因為這種蜥蜴事實上根本不存在。董啟章的「模擬」十分成功,創作者和角色之間正是因為有了距離,才更加真實。
董啟章的《安卓珍尼》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開始思索,我們可以如何運用這種劇場和觀眾之間自然就存在的「距離感」去建立角色,達到真實的效果?令我驚訝的是,當我與導演應權和《熊出沒的森林》的演員九雲碰面時,她第一句話問的就是:「我們真的要『演』嗎?」
這是個很刺激、也很有挑戰性的問題,如果我們在劇場中「不演」,是否還有可能牢牢抓住觀眾的注意力?記憶突然回到三月時看完《安卓珍尼》的感受,我想我們大概在同一時間接收到了一種同頻的電波。
在芬蘭,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拉開窗簾,窗外的風景就是一幅畫,放眼所及都是高聳的松樹,長滿青苔的岩石,和無窮無盡的雪。
早晨吃完飯常常已經十點了,我總會全副武裝,去森林裡走走。樹結滿了冰晶,寒鴉在樹頂瑟縮成一團黑色的絨球。森林被人踩過的路徑常常因為昨晚的大雪而幾乎看不到,只能通過樹枝間的緞帶來辨認方向。雪地上有非常多動物的腳印,鹿的蹄印,兔子的腳印。但也會常常看到不知是什麼大型動物踩出的巨大掌印,連綿到有標誌路線之外的地方。
我開始想像,如果這裡真的有熊殺事件發生,會是怎樣的情形?如果一個女作家來到芬蘭,尋找她在森林中失蹤的另一半,卻根本不知道他消失的理由呢?我們愛一個人,就等於完全理解對方嗎?如果是,為什麼我們還是會有一些片刻,突然覺得身邊的人如此陌生?我們要如何證明「愛」的存在與消失?
《熊出沒的森林》的靈感就是這樣誕生的。
從芬蘭回來,我和導演應權很快開始投入工作。以女性為主的單人表演形式,是我們一開始就決定好的,我們希望找一個與女主角有相似身份的人來共同發展文本,很幸運,我們遇到了九雲。
《熊出沒的森林》之所以堅持想要採用共同發展的形式,源自我2019年和高俊耀、康雅婷一起發展《山路上》solo演出的經驗。那時,我改編的是陳映真的小說《山路》,儘管排練前早早有了完整劇本,一進入排練場,出乎我意料之外,我的劇本幾乎完全被推翻了。至今還記得俊耀導演是如何完全從演員為主體出發,嘗試不同文本片段的排列組合方式,讓這齣戲變得生猛有力,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文字能表達的總有極限,在劇場中,身體和表演的想像力才是無限的。
在《熊出沒的森林》正式演出之前,要先做二十分鐘的呈現。於是,我、應權和九雲開啟了每週一次的排練。一開始,與其說是排練,不如說是「分享會」。我們聊著近期讀過的書單,聊著濱口竜介和洪尚秀,討論「表演」本身(「不演」是否也能夠成為一種「演」?我們一致決定選擇的方向是lecture performance)。後來,我們開始聊《熊出沒的森林》裡的女作家和她的先生林柏安,我們杜撰了一頭因為有「繁殖恐懼」而疑似自主選擇自殺的「有袋短面熊」,聊人的情緒背後是否有更複雜的成因。
每週,九雲會以這個女作家的身份寫小說,我則用她的小說和我在芬蘭時的日記為基礎,寫劇場演出的文本,相互呼應,應權則將結構一點點塑造成形。後期,再加入現場聲音李勻和影像蘇匯宇一同發展。這整個過程如同是一場夢,對創作者來說,這場共創幾乎可以是說太過難得的理想主義,因為這大概是我從業以來最愉快的一次創作歷程。正因為這樣的創作沒有公式,也沒有任何前例可以參考,正因為我們願意相信彼此、一同投入未知而充滿危險的黑洞,才開創了某種盜火劇團從未做過的劇場形式,一種新的「劇場觀看」的可能性。
在此,我想借用應權的一句話來作為《熊出沒的森林》創作歷程的結尾:
「身為劇場工作者,已經是所謂的『藝小眾』,因此比起『商業性』,可能『當代性』更為重要。」
作為我接下來寫作計劃《瘋狂三部曲》的首部曲,《熊出沒的森林》仍舊繼續走著。希望十一月在華文LAB劇本市集讀劇版、以及未來的正式演出中,能給觀眾完全不同的當代性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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